[書摘]《辛老師的國文課-從經典中學習生活智慧》

柳宗元〈使得西山宴遊記〉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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從體例著手

柳宗元的〈永州八記〉合起來其實是一篇大文章,是一個系統,逐步地一層一層進入柳宗元的內心世界,這是我們在讀〈永州八記〉時必須知道的第一個部分。

第二個部分就是我們在讀古書的時候,同學們千萬不要忘記,你們讀的是一個非常古老的民族所積澱下來的文字紀錄。這裡面所涵藏的東西並不是只從文字表面的意義就可以得到,你必須深入它的內在,才能夠看得到這個文章本身到底的意旨,以及古人認為柳宗元的文章好得不得了,是好在什麼地方。

那麼在這個前提底下讀〈永州八記〉,一定要注意到它是屬於「古文」。什麼叫做「古文」?古代文字?注意喔!「古文」在中國文學史上是個專有名詞:

一、它不只是所謂的古代文字。

二、它是屬於韓愈、柳宗元等人所提倡的古文運動的專有名詞。

三、這個「古文」是相對於「駢文」而說的;換句話說,中國的文字有駢文、有散文,古文是屬於散文。

自古以來我們如果說《詩經》屬於「韻文」,成為「駢文」系統最高的源頭;而散文是出於《尚書》,然後是先秦諸子;《詩經》之後接的就是《楚辭》、漢賦,而後逐步發展成為「駢文」。

「駢文」到了什麼時候正式開展?基本上齊梁的時候才完全成熟,這個系統的文字:第一,特別強調形式,包括音韻,也就是重視聲音的美。第二,他們進一步發展到單純的唯美主義、唯美性。第三,多以個人的情感為主。第四,不但是個人的情感,而且是以個人情感中的感官知覺作為主要的內容,有點像近代很多作家書寫其個人感受。

最近有位老散文作家琦君去世,不曉得同學們有沒有看過她的文章?你們可以比較她的文章和現在的年輕作家有什麼差別?甚至於包含你們在網路上看到的那些文章,也可以比較他們之間的差異。同樣是談情感,有什麼特別不同的感覺。在齊梁文章中,除了重視形式、音韻,以聲音之美為主外,他們又強調了感官的感覺與感情。

創作重新找回生命的感動

在這個前提之下,齊梁文章不再著墨於一個更深層的生命反省,文章的發展到唐朝初期引起了反省,覺得藝術的創作到底是以唯美純粹的形式為主,還是該有一種生命的反省在裡面?即使是談個人的私情,仍然要去碰觸人類的共同情感,所以藝術只純粹是唯美的?還是藝術本身在美、漂亮之外,還有一種深沉而普遍的動人的情愫?換句話說,什麼是美?在這裡被討論了。什麼叫做美?美是漂亮嗎?美只是Beautiful,只是這樣就叫做美嗎?還是美是.一種深深動人的、一種生命完善的感受?

「一種深深動人的、生命完善的感受」是什麼?就是覺得活著真好,活著很舒服!你們還可以再加上,讀建中真好的感受。

從心理上來看,這是一種回饋的、反芻的、細緻的喜悅感覺。

曾經有學生告訴我,讀書很苦,因為他們太用功了,每樣功課都想做好,把自己塞得滿滿的,無法思考,也缺少感覺的空間。所以當我問到這個問題的時候,他們不能了解,覺得很深、很抽象,剩下唯一可以感覺的,就是讀了「建中」這件事。因為這是一種努力的成就,想起來就會開心,同學們如果覺得讀建中「真好」,這也算是一種生命的感動。

唐朝初期有人認為藝術、文學的創造是不是應該有這種感動,美應包含這個部分,美不是漂亮而已。當時有一個叫做陳子昂的詩人,他就感嘆地說「大雅久不作」(《詩經•大雅》雖說是周文王的德行,西周的建國等等,但裡面也是標舉著人類共同的理想,對愛的肯定與期待),整個人類的理想已經長時間沒有在藝術中表達了,所以他「念天地之悠悠,獨愴然而涕下」;而後李白、杜甫就從這樣生命感動中,去展現他們對這個人世間、人類的關懷。

到了柳冕,就提出文章必須「依乎仁義,表現性情」。

什麼叫做「依乎仁義」?仁義是孔孟的主張。什麼是仁?

學生:不清楚。

你看,這麼熟悉的仁學,可是卻又突然有點陌生對不對?

學生:「剛毅木訥。」

你用「剛毅木訥」來講仁。不錯,很聰明。不過這一句話是說,我們從「剛毅木訥」中才能見到仁,才能表現出仁,所以「剛毅木訥」是仁的一種表現。那麼為什麼「剛毅木訥」能表現仁呢?試想一下「剛毅木訥」的相反是什麼?是不剛、不毅、不木、不訥,什麼樣的狀況是不剛、不毅、不木、不訥?學生:「巧言令色。」

好極了,一百分,「巧言令色」是「剛毅木訥」的相對。孔子說:「巧言令色,鮮矣仁。」一個巧言、一個令色,當中不會有仁;為什麼巧言令色當中沒有仁?為什麼「剛毅木訥」才有仁、才見得到仁?同學們來看「剛」,我們先不用一般的定義「不屈」,「不屈」曰「剛」,而是從你們的角度來說,是很有個性曰「剛」。

而什麼是「毅」?

學生:堅忍。

「堅忍」也對。堅忍是一種什麼表現?你們當年考建中時的努力苦不苦?苦!你們忍下來了。有同學說現在比較苦,那你們是用什麼方式度過的?有同學說吃糖度過。我想即使吃糖度過也是一種忍。而你們何以能忍?你有堅強的意志力是不是?「毅」就是堅強的意志力的表現。

超越表象,看重真實的自我

什麼是「木」呢?呆頭呆腦嗎?其實「木」不是呆頭呆腦,是樸素、樸質,像一棵大樹,一棵沒有削減的大樹。就像學校福利社前面那兩棵大樹,記不記得那兩棵大樹?哇!這麼粗。沒有削減過的大樹,是樸質的,也就是保持原樣,沒有修飾、花樣。

(我每次坐捷運,看到台北有一個學校的學生制服的顏色、質料、形式與建中的很類似,但是我若要看這些學生是不是建中生,你們猜我看哪裡大約可以知道?

學生:學號。

還有什麼?

學生:氣質。

說得好!

學生:看他的臉。

不全然。

學生:看旁邊有沒有多一個人?(哈哈!)

建中生有時也多一個人啊!不過下課時大多是一群一群的。

學生:看頭髮,建中生的頭髮比較自然,他們的頭髮很多都有修飾。

相對於他們來講,你們是較樸實。我想是的。雖然建中同學也會修飾自己•,可是相對於他們,真的如你們所說,在氣質上、說話上、在與人相應的態度上,還有頭髮的裝飾上,的確你們比較簡單、單純,這就是樸質。

我記得二十幾年前有一個學生運動,但建中的學生都不參與。記者們就跑來訪問同學說:「你們為什麼不參與?」你們猜那是什麼運動?

學生:護髮運動。

哇!你們答對了,不錯!)

第一次學生要求不要再剃髮時,然後形成很大的一個學生運動,但是建中沒有參加,北一女也沒有參加。為什麼沒有參加?建中生說,「我覺得頭髮下面的東西超過頭皮上的頭髮。」這句話傳為名言,也讓建中生令人刮目相看。你們所看重的超越了某一個外表的表象,而展現單純、樸實、真實、自然,這就叫做「木」。

什麼叫做「訥」?不會說話叫做訥。為什麼這麼形容?難道一個有仁的人要講話結巴嗎?不是的,他沒有多餘的修飾詞,他不誇張。微引申來講,他面對真實,因此言語單純。

相反地,「巧言令色」何以「鮮矣仁」?「巧言」的目的是什麼?討好別人。「令色」的目的是什麼?學生:修飾?

修飾的目的是什麼?

學生:因為沒有很好才要修飾?

也對,因為沒有自我、沒有自信,就忍不住修飾自己。

目的呢?其實目的還是討好別人。

所以「巧言」跟「令色」都是討好別人。而討好別人基本上就是以外在為重,以他人為重,而「剛毅木訥」都是直接以真實的自我為重。這不是讓你們自私自利,而是要以真實的自我為重,換句話說,這個「仁」字有一個中心,就是「真實的自我」。

你們今天有沒有真實的自我啊?

學生:有時候有,有時候沒有。

你們也不要難過,顏淵「三月不違仁」那已經是不離開自我最久的一個,其他包括子貢、子路都只有一、天兩天而已,所以你們現在不要太在乎。

而今你們有辦法堅持真實的自我做一個建中生,原因是什麼呢?而你們能夠發現真實的自我,原因又是什麼呢?

學生:自我反省。

很好。

「反省」又可以叫做什麼?再更深刻地說,「反省」是一種「自我認識」。

所以「仁」是自覺的活動,也是認識真實自我的活動。

孔子說:「仁者愛人」,孔子的意思是這個「自覺的活動」,通常是從當我們對「人」開始有了感覺開始。如以你們這個年齡來舉例,你們會不會對著鏡子看你們自己?會吧!

你們上樓梯的時候,對著玻璃窗上的自己會不會多看一看、撥撥頭髮?

學生:那會跌倒。(哈哈)

為什麼會跌倒?被嚇到,或者覺得自己不夠帥,或者突然看到自己,你突然意識到說「這是我!」然後跌倒了!

那不一定要論及美醜,對不對?這就是你突然意識到你自己,突然開始意識到人,因為你自己也是一個人。如此,在你意識到自己,以至意識到別人,甚至意識到生命裡面,開始有了一份重視感,這種重視就是「愛」的開始,表示你在乎了。剛開始當你開始「在乎」的時候,你又常常覺得手足無措;就像剛才看到自己,然後突然意識到說「這是我!」就嚇一跳。

這個時候你要接納自己,還是不接納自己,或把鏡子摔破,或像白雪公主的後母天天問鏡子世界上誰最美?當鏡子說是白雪公主,她就大罵鏡子,無法面對真實,她拒絕接受自己沒有白雪公主美麗。但不論拒絕自己還是接納自己,那都還是在跟自己對話。

尤其你自己在乎什麼?就必須跟在乎的那個事、物或人溝通,有了溝通才有了真實的關聯,才搭得上線。這「溝通」就是人之愛的一個方式,所以「仁」這個字從「人」從「一一」,二人構成的「仁」就是互相溝通的意思。這樣的溝通是以「人」為主,也表示人是極獨特的。當你對人開始有意識的時候,你必須開始要學習溝通,如此才能取得真正對人、對生命、對自己的了解以及真正的認識,而才會有真正的覺醒。

所以仁是一種愛,是在愛中的覺醒,透過覺醒,進而跟自己以及所愛的人溝通。為什麼要溝通?因為包括我們自己,今天想的、跟明天想的都不一樣,更何況是跟另外一個人!你們這個年齡具有反抗性,有的時候明明知道老師或者爸爸、媽媽對你好,可是這時候他們來對你講話你就煩了;換一個時間講一樣的話,你又會覺得很喜歡,說爸媽真關心我,為什麼?因為人基本上有情緒、有反應、有特殊的感受、有特殊的心理狀態而有不同。我們不能一成不變地對人,平常我們對自己也很難一成不變,人是最具變化性的、最複雜的,哪怕是對待自己而已。

在這種情形下,以「仁者愛人」來特別挑起了覺醒性、溝通性,以至於在覺醒、溝通後才能達到和諧。這是中國傳統文化、學術闢出的一條生命的道路。

等一下你們看〈始得西山宴遊記〉,它為什麼是八記中的第一篇?這是因他第一天出去逛、第一天看到的景色,所以是他第一篇的日記,這樣而已嗎?其實不只是如此。

你們可以看到在文字中,一開頭他寫:我是一個罪人、我是一個被眨謫的人、我是一個受侮辱的人,以至於我來到這裡,我悽悽惶惶不知所以;雖然我好像在觀察景物,一切都看到了,可是我其實等於沒有看到。待等到他開始接納自己的不幸,他沉澱下來,他就突然看到這世界和這世界的美。

述說個人感覺,通乎人類大情

所以這篇文章中,就如柳冕所說的「依於仁義,合乎性情」,即使他述說個人的感覺,卻也通乎於人類之大情,就是人類可以共同擁有的感受、感覺、感情。這是古文運動最重要的一個部分,韓愈、柳宗元全力以赴推動,古人認為,古文運動的過程中如果沒有柳宗元,韓愈則不會那麼波瀾壯闊。

當然韓愈的古文運動,就文章理論而言都極其堅強,但是柳宗元所開展起來的、具有高度藝術創作性的美,也使得整個古文運動中讓人們看到,原來這樣的文字可以展現如同駢文般那樣燦爛的藝術光芒,此不同於韓愈古文的深沉思辨性。柳宗元是一個高度的藝術創作者,他透過文字、文章、文學,當然還包含他的詩歌,都展現高度的審美性。

雖然柳宗元的文章在理論上沒有韓愈那麼完整、那麼嚴謹,可是他在創作的成就上是不得了的,他的文章中就是從這樣的「依於仁義、合乎性情」中發展。此為首先要理解之處,他的文章背後含藏著一個重要的訊息,即「生命的覺醒」。

剛才我們講「仁」,現在講「義」。

什麼是「義」?「義」者宜也,宜者適當。什麼是適當?這個義字前面一定要根據「仁」,或者「道」,或者「情」,或者「正」(仁義、道義、情義、正義),沒有仁、沒有道、沒有情、沒有正,就無所謂義。換句話說,「適當」的前提,就是人的自覺以及情感的適當處理。人是情感的動物,人在情感中覺醒,然後在覺醒中透過行為,給自己做適當的安排跟抉擇,這個叫做「義」。

他們認為在文章、藝術中,依乎仁義、合乎性情,人類最真的情感才是藝術的表現,所以他們提出這樣的審美理論,也可以說是美學理論。

然而柳宗元的文章中,達到這樣高的、清澈見底的境界,除了仁義、性情,還有什麼別的素質或影響?我們先從〈始得西山宴遊記〉看起。

柳宗元說「自余為僇人」,「僇」就是「戮」,殺戮的戮,本來作「殺」的意思,這裡不作「殺」,作「罪人」,也有辱禍的意思,是一個被侮辱的人。

「居是州」,住在這個州;「恆惴慄」,「恆」,指的是常,指的是日復一日,我每天生活在害怕之中。注意,這是重要的文章前提,我隨時要擔心,即使是一封公文來,都得要憂心是不是又要被貶了?或者被殺頭了?

不過唐朝不殺文人,唐朝都把文人眨到邊疆去,目的是什麼?

學生:開發邊疆。

怎麼樣開發邊疆呢?用戰爭嗎?用他的武功?

學生:造亭子。

說得很好!很具體,但是造一些亭子的目的是什麼呢?

學生:美化環境!

美化環境是為了什麼,激發靈感嗎?他激發自己的靈感嗎?他為了激發自己的靈感,去建造這麼多亭子?

學生:是讓大家欣賞的。

讓大家欣賞的目的是什麼呢?

學生:感化心靈。

很好!感化人的心靈能提升人的品質。換句話說就是教人「懂得美」,也就是透過一個藝術的環境,然後柔化人的情感,將人從日常的功利情感中解放,或從蒙昧如同動物的生存感覺中解放出來,這是心靈的解放,心理認知的提升。這是人心靈自由的開始。

今天一般人都以為「自由」只是一個法律名詞,其實不僅如此,「自由」還是一個心靈的名詞,一個審美上的最高範疇。

當我們擺脫了日常的功利情感,不再天天想著我要活下去、我要賺錢、我要去抓取權力、我要去爭……或者,我要用競爭的手法考上建中、考上台大。你們不妨想想,你們現在用什麼樣的心思參加考試,有沒有假想敵,有沒有要打倒誰,或證明給別人看?我今天要拚過他,等到拚過他以後,我已經克掉一個人了,以後再看到全校第一名,再攻克他?

世人常用這種假想敵的競爭方式激發人的意志,取得全面的努力,然後考上最好的學校?只是有些人在自然的狀態中從容準備、激發自己的潛力,取得自然的成績,獲得自然的成就。

如果你是第一種,這就是日常功利的情感;人常常被這種日常功利的情感綑綁,又覺得非常痛苦,十分地不自由;因此我們想從這裡解放,獲得真正的自由,也就是沒有功利、目的性,不是以憎恨來伸獲思志。

所以,藝術的重要就在於它常常予人沒有功利、目的性的一種喜悅、愉悅。

一般來說,邊疆的人民文化、知識較為原始、落後,他們每天只是為了活著而已。他們可能因此常常發生械鬥,生存反而受到限制。原因是什麼?在有限的物資下,你多吃一塊,我就少吃一塊,這影響我的生存,怎麼辦?械鬥。

文人到那裡教人識字、讀書、紡紗、做陶,教人許多高度的生活技術,也教人懂得在生活中有一種從生存功利、生存目的出走的能力。於是他再蓋一些亭子美化環境,你到那兒可以吸一口氣,歇息歇息,欣賞風景,這叫做環境教育,又稱為潛在教育,透過環境的美化,移人性情。

(台北藝術大學的校園很有藝術性,是我在做主任祕書時,與當時的總務長共同規劃的,希望藝術美在校園中展現,讓人文與自然相得益彰。後來我不做主任祕書了,前後任校長也仍積極推動.,目前所有到那邊的人都覺得這裡的環境好舒服,好輕鬆,好美啊!)

藝術情感可帶動文化力量

換句話說,這就是唐朝的政府開始把文人放到邊疆,然後透過藝術的情感帶動文化的力量,將人類的這份「生命的愉悅」推展到邊疆去,所以中國的土地幾乎不是只依靠打仗得來的,而是靠文人的文化拓邊,靠藝術美化中逐步開展自然交融的結果。只是被貶謫到這裡的文人、文化人——應該叫文化人而不要叫文人,文人今天容易被誤解,以為是純文學創作者;古人的文人就是文化人——他們內心很害怕,因為不知道什麼時候還會被貶謫,因是帶罪之身;所以「恆惴慄」。

「其隙也」,就在這樣害怕的空檔中,「則施施而行」,否則怎麼辦?天天害怕,可是怕也得活啊!等怕到一個程度,喘一口氣,「施施而行」,就是沒有目的、無精打采地走著,說明他那時候的狀態,描寫得真好。「漫漫而遊」,沒有目的地東走走、西走走。

注意,用「施施」、「漫漫」,代表他雖然在看,可是等同沒有在看,他並沒有進入那個景色中去。

若是有時考試考壞了,你們會不會「施施而行」、「漫漫而遊」地走在南海路上?

會的,對不對?

你看,你們都有體會,他寫出了所謂的「人間大情」,這就是人間大情,人們所共有的感受。「日與其徒上高山,入深林,窮迴溪;幽泉怪石,無遠不到。」每天只要有閒暇,就抽個空跟自己的門徒走到高山,甚至進到森林裡頭,然後沿著溪走到盡頭。

「窮迴溪」,這個「迴」字用得好;曲曲折折地到達溪流的盡頭;換句話說,他們的「施施而行」、「漫漫而遊」到達了什麼程度,在這裡把它強化出來。然後看到「幽泉怪石」,幽泉,躲藏在深山中的泉水,於是「無遠不到」,反正心情壞極了,非走到筋疲力盡為止。

「到則披草而坐」,到了就往草皮上,咚!全身倒下去,你們有沒有這種經驗?打完球就倒在地上,對不對?這個「披」字用得極好,形容那頹然倒地、披開茅草躺下的樣子。

「傾壺而醉」,這也描寫得非常好,有高度的心理性。拿起杯子來,一口氣喝光叫做「傾壺」。我現在沒辦法表演那樣的喝法,因為我現在沒有他那種心情,只能一口一口地喝.,小口地喝和「傾壺」有什麼不同呢?完全不一樣。

一口一口地喝是在品味,啊!比如王老師你今天買的是什麼咖啡?怎麼這麼好喝啊!真有味道,這是經得起玩味的意思;而「傾壺」,呼一下喝光,其實根本沒有感覺,因為他的心不在那裡。

「施施而行」、「漫漫而遊」、「幽泉怪石,無遠不到」,這些皆不在眼內。「醉則更相枕以臥;臥而夢」,等到大家喝醉了,互相靠著睡著了,一切都是直覺和本能。

「意有所極,夢亦同趣」,他心裡所想的:「真可惡!這到底是什麼世界,老天爺到底在不在,我怎麼可能遭遇這種事情,我滿心為國家民族,怎麼會是這樣……」作夢也是一樣。

柳宗元之所以遭貶謫,是因為他參加一個短命的政治團體,團體的領導者王叔文原本是唐順帝的老師。他教導順帝,順帝十分認同他的意見,所以等到順帝一接了父親德宗的位置,他便請他的老師做宰相,要求老師把他所有的好朋友都找來,成為唐朝權力中心,進行政治改革。可是哪裡想到唐順帝做了半年皇帝就死了,這個改革工作剛開始推動就結束了。順帝的兒子唐獻宗即位,沒有接受這個改革觀念,且立刻被特權包圍,全面摧毀、打擊王叔文這一班人。所以柳宗元這批人本來滿懷壯志,只是還沒有做就已經結束。

你們要體會他的這種心情鬱卒到某種地步!因此這裡文章一開頭的涵義是很深刻的,甚至還似乎問著,那老天爺你到底是什麼意思,為什麼要開這種玩笑?那種對於命運的不平;所以「意有所極」,想到極處,作夢都會夢到的那種令人憤怒的狀態。

「覺而起,起而歸」,醒過來,站起來就走回去!一切都非常直覺,十分本能,當中喪失了那個「真正的心」、「真正的意識」、「真正的直覺」。

就在這樣的心理狀態中,「以為凡是州之山水有異態者,皆我有也」,認為自己全都看完了。

如果我說:「某某同學,我們明天去陽明山走走吧?」你說:「陽明山有什麼好看的,我都看完了,不要看了。」我說:「某某同學,我們去故宮走走吧?」你說:「不去,從小每學期都要去故宮,翠玉白菜也就長那樣,我去那裡看了半天也沒有新的發現……。」以為所有的景色我都看完了,「皆我有也」。「而未始知西山之怪特」,我從來不知道西山有什麼奇特的景致,我以為我都看完了,並沒有意識到西山特殊之處。

換句話說,這是柳宗元《始得西山宴遊記》裡面最重要的心理狀態,是以僇人的心理「恆惴慄」來說明,以至於他所面對的世界其實是一個不覺察、沒有心的世界。

「今年九月二十八日」,注意他標的是「日」,標出這個就等同他的再生,他的新生命的開始。儒家講「仁義」有一個很重要的觀念——人的生命其實可以分三層。

第一層:「原始生命」,就是動物性的生命。今天有人說,人是動物,人活著就像動物,你們就要知道那是動物性的生命,他活在動物性的生命裡。

到了第二層:「自我認識」。我們突然意識到人跟動物不同,人有些特殊的部分是動物絕對沒有的;比如說,你看到自己會嚇一跳;甚至有一天,你看到你喜歡的女孩子你會手足無措。然後你可能每天照鏡子,要不就每天躲在她家門口,可是看到對方來又走掉,然後又懊悔,「我為什麼會這樣?」或是覺得自己不夠好?需要再用功一點?或者想,我不要再剃光頭了,留個頭髮,她可能會喜歡我;或是我就去剃個光頭,讓她知道我有多獨特;這就是一種生命的覺醒徵象,「自我認識」的開始,也是建立自我的開始。

第三層,「理想的建立」,這是一種「神性」的開展。儒家認為生命是從「生命覺醒」後才是屬於「人」真正的開始。

遭遇困頓,才是生命真正的開始

雖然在這之前,柳宗元已經寫了很多文章,可是等到他滿腔的熱情理想,突然被打壓,被眨到永州,他才知道過往的自以為得意與不得了,都是虛幻、不真實的。今天你遭遇困頓、艱難,你是不是還能沉得住氣,還能站得住、挺得起;這才是真正生命的開始。

他在「今年九月二十八日」,記下他真正的生日,他的再生之日,所以,特以此記下他作為「人」的真正生命的開始。

「因坐法華西亭,望西山,始指異之」,就在九月二十八日,「施施而行」、「漫漫而遊」,到了法華西亭坐下,開始東看西看,慢慢看……然後發現到,「天哪!這是一座什麼山啊!怎麼會是這樣?太奇怪了,我以前怎麼都沒有注意到?」這是生命的覺醒,他做這樣的記錄。

可是柳宗元特別把法華西亭標出來,「法華」是什麼意思?

學生:「妙法蓮華。」

沒錯!這就是指向「法華宗」,同時也是《妙法蓮華經》的省稱;法華宗是唐朝最大的佛學宗派之一;當然唐朝不只有法華宗,還有天台、華嚴、唯識、禪宗,以及淨土這幾個大派,法華是其中之首。

法華宗的大義都是在講什麼呢?重點是在於心的覺醒與徹悟。我藉由《金剛經》的話,用最簡單的方式說。《金剛經》裡面有一句話,「應無所住,而生其心」,我把「應」改成「因」,因為心裡不再牽掛,「住」就是牽掛,就是停滯不前,你們今天來上課前有沒有什麼東西讓你們牽掛?

都沒有,真的嗎?或想著,不知道老師又搞什麼花樣,他讓我們請公假來聽這個課,考試馬上到了,數學都還沒做完……那麼,可能數學是你的牽掛。一般人的心總是牽掛著,但是我們一旦沒有了牽掛,就會產生出一個新的心,這新的心會讓我們重新看這個世界;會看到完全不一樣的景象,發現完全不一樣的狀況,會讓我們的人生、命運完全改觀;即使我還是一個僇人,可是已經令我完全不同,所以他特別標出「法華西亭」,而不是說九月二十八日因坐「西亭」,而是標出「法華」,說明他的心突然「空」了,這是因緣聚合。他的心為什麼會空?因為無可言說的因緣聚合,就在那一天,就在那麼偶然,我們理性沒有辦法說清楚的狀態底下,我突然「空」了,然後也看見了。(這當然是柳宗元自身對佛學的研究,到此時突然起作用了。)

但是這段話也代表他前面的努力。他並沒有天天坐在那裡大呼痛苦,他「施施而行」、「漫漫而遊」,他努力的活著、努力思考著、努力看著這個世界,努力關心生命,就在這一個因緣聚合之下,他突然能全面地了解。

「望西山」,這個「望」是遙望,他眺望著西山,然後突然發覺怎麼跟平常看的完全不一樣。

所以「遂命僕過湘江」,這個「遂」字用得真好,沒有任何耽擱,立刻就前去;讓僕人「過湘江」,「緣染溪」,沿著染溪,「斫榛莽」,砍掉那些雜樹,「焚茅筏」,把這些茅草、枯葉一起燒掉,「窮山之高而止」,一直到達了山頂。

這個是寫「情」,他不只寫景,還寫「情」!他寫自己全面提升,毫無耽擱,不再留戀哀傷,讓自己全然走到那個空靈的境界。

「箕踞而遨」,「箕踞」是什麼意思?就是不再「披草而坐」,而是全身放鬆,坐下來把兩腿攤開、撐開,就是兩腿這樣叉開叫做「箕踞」,是全身放鬆的表現。遨者,遊也,這個遊是什麼?是「心遊」。

「則凡數州之土壤」,指我這麼一看旁邊所有數州的土壤,「皆在衽席之下」,都在我的坐席之下,「衽席」就是坐席、墊子、席子。

「其高下之勢,呀然、洼然」,然後看到整個山勢的起伏:有的高有的低,「岈」是高,「洼」是低,「若垤、若穴」,小到就像螞蟻堆,垤是螞犠堆,穴是小洞。

「尺寸千里,攢蹙累積」,攢蹙就是集中、累積,累積出高低不平的山勢;「莫得遯隱」完全沒有可以逃避的地方。這裡頭包含著一個新的象徵:指出在這裡我突然看清楚,所有以前各種經驗、各種想法、各種狀態,以及自身所有不快樂的來源,完全一清二楚,無可逃避,我終於面對了自己。

他既寫「景」亦寫「心」,既寫「心」亦寫「情」。

當我到達這個空的高度,無所牽掛而徹底覺悟,就好像到了高山之頂,望著數州土地,然後我看到了高高低低的山勢,我看到了許許多多的城市,同時也看到我內心各種各樣的狀態。

「縈青繚白,外與天際」,然後我慢慢看到那碧綠的山,那連綿不斷的山脈、相連不斷的雲層,一路延伸到了天邊;「四望如一」,四面一望皆是無限的天際。

敞開心胸,與天地合而為一

注意這個「無限」,原來我們是可以毫無牽掛,原來天地是這麼大,而我們所有的有限、不自由,其實全來自我們的心的感覺、心的認知,當我們一旦「空」了,我們的心與天地一般,是無限的。

「然後知是山之特出,不與培壤為類」,然後我才知道這個山的獨特性,它不是一般的小山,「培壞」就是小土堆的山;當我有了這個徹底的覺悟,我開始意識到,我現在的狀況已經不再是一般人的狀況,為什麼?

「悠悠乎與顥氣倶」,我整個的心開了,和天地之氣完全合一,「顥」就是「浩」,這個「顥」和孟子的「吾善養吾浩然之氣」相同,孟子說:我整個心胸開了,我整個心胸充滿浩然之氣。在此柳宗元已不再為這些小事情牽掛,即使自己是罪人又怎樣,只要我站在真理這一邊,我就是與天地為伍;朝廷有權力判我罪,可是我有機會享有我自己的生命,和對我自身生命的肯定。

「而莫得其涯」,無邊無際,「洋洋乎與造物者遊」,我跟天地相通,注意這句話又到了莊子,與造物者同遊;「而不知其所窮」,不知道會停在什麼地方,換言之,他在這裡得到精神上的全面解放。於是「引觴滿酌,頹然就醉」,到了這裡我就拿起酒壺,為自己倒滿酒,祝賀我生命的再生,一飲而盡,然後全然放鬆,讓自己睡去。

「不知日之入」,不知道太陽西下,「蒼然暮色,自遠而至」,等到太陽西落了,蒼然的暮色從四面八方逐漸靠近。

「至無所見」,以至於無所見,以至於全部都黑了,看不見任何東西;「而猶不欲歸」,看到這種情形我還是捨不得走。為什麼?

我就像打坐一樣,「心凝形釋」,我的心神重新收回來,真正的自我又重新回到我的身體;而我不再受我形體的限制,不再害怕,不再擔心會受什麼處分,也不再擔心甚至於憂慮丟了性命。因為,我突然感受到人可以與天地合為一;人的精神性的無窮,可以超越人的形體,讓人真正享受自由的生命。

「與萬化冥合」,跟整個世界完全結合,「然後知吾嚮之未始遊」。「嚮」是從前,我之前到處走,以為我已經走進整個永州,其實完全沒有真正地遊玩。「遊於是乎始」,我真正的逍遙遊就從這裡開始。

所以你們真要懂得什麼是「逍遙遊」,就要去讀《莊子》的〈逍遙遊〉,因為這是古人們、古老文化下的繼承。許多作家所有生命經驗的發展,都具有高度的歷史性和文化性,所以不是單一的文字,淺顯的表現。柳宗元在這裡從儒家到佛家,再轉為道家。

「故為之文以志」,指所以我特別寫下這篇文章加以記錄。「是歲」,這一年;「元和四年也」;「九月二十八日」,回憶前面。

那麼而後的幾篇文章從哪裡遊起?就從這裡,「心凝形釋與萬化冥合」遊起。透過這樣的心眼,來看整個西山的狀態以及自我的情感,這個「遊」,可以說是「逍遙遊」,或是「心遊」。

柳宗元從「仁義」始,將個人真正的性情,透過佛法的空,以至於莊子的「逍遙遊」展現。他表現了唐以後中國真正的文人、文化人、讀書人內在豐富的涵養和對這個世界的看法。

因此,如果同學們聽到有人說柳宗元是唯物論者、是經驗論者,或者說他是反對佛家的代表,或者是反對道家的代表,其實他都不是。

一如中國從漢代以後,儒、道在讀書人身上已經不分了,隋唐以後,儒、釋、道在讀書人身上也同樣不分了,但是他們合起來的終極性,都是幫助我們尋找生命的真諦,然後取得精神性的大自然,這是一篇重要的代表。

同學提問

學生問:什麼叫做「神性」?

或許我把「神性」改為「神聖性」,可能同學們就容易懂,是指人生命對最高理想的追求。

第一,這個對生命的最高理想狀態的追求,如同人可以認識上帝般接近。我們現在對於上帝所有完善的解釋中,其實都是人嚮往最高理想的表現。

第二,生命的最高理想,如同人可以認識佛,或者西天極樂的情況。所有對西天極樂的描寫、所有對佛的描寫,其實都是人的「神聖性」的展現。

第三,中國的孔子、孟子,甚至莊子、老子,也都是人最高生命理想的抒發、呈現。

因此,我們可以看到各社會、文化、宗教中都有聖人:比如在基督教中有摩西、有耶穌;在佛教裡頭有佛,有釋迦牟尼佛、彌勒佛,還有菩薩;而在哲學界,比如有蘇格拉底、柏拉圖、亞里斯多德等等。在中國則更不用說了。

當蘇格拉底被判死刑的時候,根據當時希臘人的風俗習慣,這類的案子被判死刑是可以將人放走的,人可以逃出國,過幾年回來就沒事了,可是蘇格拉底說:「不行,我之所以被判刑是因為我堅持真理的原則,如果我為了活下去而逃走,就違反了真理的原則,所以我寧可死。」

人家就說:「還有什麼比生命更可貴的?」他說:「沒有!但當我們能夠不再受死亡脅迫,超脫出生命,而能夠堅持真理原則的時候,才能獲得最大的自由。」這也是「神性」的一種表現。

孔子也是如此,孔子說:「朝聞道,夕死可矣!」他認為,當我抓住最高的生命理想展現出來的時候,我就是真正活過了;以至於肉體的生死相對於此理想的獲得,還不如這個完善,所以說「夕死可矣」。這就是所謂神聖性的展現。

因此,我們才說人的複雜性就在於:人有神聖性、有人性、有動物性(也就是生物性)。就在這些交織中間,要如何達到和諧?我們的動物性、人性、神性三者如何能和諧?

孔子從「自我認識」開始,「自我認識」就是「仁」,「自我協調」就是「義」,「仁義」就是達到人的「和諧」與「完整」。

這是從哪裡出來的?是從性情出來。每個人要從自己的個性、興趣,還有才情出發,〈始得西山宴遊記〉就是柳宗元以此為基礎出發,重建了自己的生命狀態。

柳宗元在永州可能待了十年,他一生中六百多篇創作,在永州就得兩百多篇。

柳宗元一生只活到四十七歲,然而他在不斷被貶謫的過程中,創作卻從來沒有耽擱過,而他生命的發展也從來沒有因為現實中的忐忑、坎坷而被局限。柳宗元最大量的著作是在永州這幾年,所以後人對他的讚美,不只是在他的文字,而是在他的生平。

此外〈永州八記〉這八篇文章,基本上是中國山水文章真正成熟的作品。中國開始走向山水文學,我們可以說大約是從魏晉南北朝開始。在魏晉南北朝,他們認為山水就是「道」的象徵和代表,所以中國的山水畫就是「道畫」,是「道」的呈現。

所以不要以為中國山水畫只是文人亂畫,而是在展現那個「道」,畫上的山永遠向前發展,好像造山運動,那是宇宙創生的力量;水永遠向下流動,那是永遠的延伸與聚合,這是陰陽二極的合一,而中間「縈青繚白」,是大氣的運轉。

一個畫家對於宇宙的體認,透過繪畫加以展現,所有的山水都是對這個宇宙及生命所體現的符號而已。

早先酈道元的《水經•江水注》是一本重要的地理學典籍,他對山水的描摹呈現驚人的美麗;而南朝的宗炳談山水畫的《畫論》,展現的自然山水,就是「道」,是美的極致;不過到了柳宗元這八篇文,正式開展出所謂的山水古文,也是最成熟的作品,情與景完全融合,同時也記錄一個全新的人生境界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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